属于弗朗茨·贝肯鲍尔（Franz Beckenbauer）的终场哨声吹响了。这位足球场上有史以来最具声望的“自由人”离开他背负了78年的躯壳，重归自由。

　　对于死亡，热爱思考的贝肯鲍尔早已深思熟虑——如同古罗马皇帝奥勒留所说，把它当作自然意志的一部分，欣然接纳，就像等待大自然发挥一项功能那样。2024年1月7日，晚年经历数次心脏手术、右眼失明、受困于帕金森病和痴呆症的“足球皇帝”在家人陪伴下静静睡去。

　　贝肯鲍尔得偿所愿，就像在他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出版的自传《半世球魂》里所期望的那样。“若我不是因心肌梗塞或意外事故猝死，而是自己事先已知的永别，我将非常高兴，即便这死亡与痛苦相随，也愿忍受，”年届知天命的他写道：“因为我相信，死不过是走向另一种存在的必由之路，是另一种新生。”

　　全世界媒体这回毫无分歧，无须为逝者的品格争吵，纪念的潮水铺天盖地涌来，人们缅怀他在足球世界创造的不朽传奇，感慨那一代风流人物俱往矣。

　　在他辉煌职业生涯中成长起来的足坛豪门拜仁俱乐部宣布，将于当地时间1月19日15时在安联体育场为贝肯鲍尔举行大型追悼会，纪念这位感动并激励了全世界球迷的“凯撒”。自周二以来，体育场便被“谢谢弗朗茨”的字样照亮。

　　（1990年世界杯，联邦德国足球队主教练贝肯鲍尔与球队同庆摘得大力神杯的一刻。图片来源：拜仁慕尼黑）

　　贝肯鲍尔相信轮回。他曾在1994年对柏林一家报纸说：“也许我以前来过这里，作为植物或其它东西……我还不能把自己送回去，但这是我想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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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天性喜欢让自己处于一种掌控全局的观察者视角。就连下馆子吃饭，也要找个背墙位置，喜欢“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在球场上也是如此。“进攻总是从己方球⻔开始，从这里你可以看到对方漏洞并充分利用，也可以看到己方问题并及时解决，”他解释说，“我要影响整场比赛，防守、组织进攻、射⻔，什么都干。”

　　他闲暇时读很多书，尤喜研究哲学家和思想家，视侦探小说之类的快餐文学如垃圾。在挂靴之后的岁月里，贝肯鲍尔的公文包长期装着本德文译版《道德经》。他是如此沉迷于研究2000多年前的中国人老子和孔子的思想，以至于当时驻德国的中国外交官会善意提醒即将与贝肯鲍尔会面的中国客人，要做好与这位足坛巨星探讨古圣先贤的思想准备。

　　1977年父亲去世，是贝肯鲍尔第一次直面亲人死亡的打击。那年他32岁。尽管21岁就结了婚、25岁时已是三个小男孩的爸爸（包括两个婚生子和一个接回抚养的婚前私生子），但直到那一刻，他仿佛才突然感觉到——他自己的童年由于父亲的去世“宣告结束”。长不大的男孩必须成熟，后盾没了，从此搞砸事情，不能再指望有个在身后为你收拾残局的人。

　　他的邮局总管父亲当初原本希望小儿子能谋个比较保险的差事，怀疑靠踢足球能否养家糊口，但最终还是代表他签了加盟拜仁慕尼黑成为职业球员的协议。那时没人知道，1964年签下的这纸协议里涉及的18岁男孩，后来不仅彻底改变了拜仁的命运，甚至也彻底改变了德国足球生态。

　　贝肯鲍尔说，父亲是一个只想“过自己亲手创造的生活”的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1977年，与结发妻子布里吉特感情日渐疏远又遭遇一场税务风波后，贝肯鲍尔带着被媒体曝光了的摄影记者情人迪亚娜远走纽约，开启美国冒险之旅。在遇到他的下一任妻子德国足联秘书西比莱之前，他们共度了11年美好时光。

　　在纽约宇宙队的三年，就足球成绩而言可谓年华白白流逝，但也是贝肯鲍尔人生重要篇章。他结交广阔，与队友巴西球星贝利惺惺相惜，也曾与时任美国国务卿基辛格乘坐私人飞机一起去挪威国际足联会议游说，当名满全球的意大利男高音帕瓦罗蒂在演唱会后相逢时拨开人群口呼“Maestro（大师）”径直向他跪下，戏剧性的一幕吓坏一众不识贝肯鲍尔是谁的美国艺术界名流。贝肯鲍尔真正成为了德国出产的第一位世界级足坛巨星。

　　1988年，已是德国队主教练的贝肯鲍尔惊闻他在拜仁队时期的主教练策⻉克去世。策⻉克的妻子告诉贝肯鲍尔，她丈夫是吃饭时噎着了，呛死的。

　　策⻉克很严厉，禁止拜仁的小伙子们喝酒，即便赢了球，也只许喝汽水庆祝。他因保护年轻人不受酒精之害而被贝肯鲍尔和小伙伴们心里记恨，却没人知道他自己其实是个嗜酒成瘾的病人，终于有一天，他的劲儿使完了，变成记者会上口⻮不清，醉卧在教练席前的酒鬼。

　　贝肯鲍尔为他扼腕痛惜，也扪心自问：“我们赢得了那么多胜利，可是如果你的对手却是你自己，而且你在对自己的比赛中打输的话，那你的胜利到头来又有什么价值和意义？”

　　策⻉克的意外身故强化了贝肯鲍尔的足球哲学与人生感悟，他后来时常挂在嘴边的便是一句出自老子的忠告——“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

　　另一次意外亡故事件同样对贝肯鲍尔影响深远。那是1989年11月，为了参加同德国经济界精英的一次座谈，当时正在印尼做教练的贝肯鲍尔特意请假准备飞回慕尼黑，不料飞机因天气原因滞留在卡纳利群岛，错过了聚会。他本希望在那次聚会上认识德意志银行行⻓赫尔豪森。两天后，赫尔豪森死了。他清晨如常走出家⻔，坐进汽⻋，没开出多久，安装在车上的炸弹爆炸，⻋毁人亡。

　　贝肯鲍尔在他的回忆录里说，赫尔豪森被谋杀，促使他一再思考死亡问题与生命无常。不仅荒唐残忍地夺走了赫尔豪森的生命，而且剥夺了他能事先知晓并体面死去的机会。

　　1989年12月23日圣诞前夕，贝肯鲍尔收到赴巴黎参加宴会的邀请。谁会愿意在这种时候离家旅行呢？但当贝肯鲍尔听说健康不佳的雅辛也会出席，便毫不犹豫去了。

　　苏联传奇守门员雅辛是贝肯鲍尔的忘年交，他的⻛趣、热情和诚恳深深感染着贝肯鲍尔。“他说的每句话都蕴含着诚实这一高贵品质，在他的话还没完全译成德语之前，也可以感受到这一点。”但雅辛带给贝肯鲍尔的启示远不止这些。

　　贝肯鲍尔一度对雅辛作为世界级球星却选择留在物资匮乏的苏联感到不解。一次他去探望雅辛，目睹朋友为招待好他想必费了大量精力和钞票搜罗来的美食美酒堆得餐桌几乎压垮，忍不住问：“你去过世界各地，难道从没想过到别的国家踢球？”

　　“弗朗茨，我怎么可以这样做呢？”雅辛回答：“我从未把苏联的制度看成世界最佳，但是我们伟大祖国的人⺠热爱我，我用我的球艺给他们带来欢乐，有时还有自豪。我怎能置他们于不顾而投奔他国？我是可以在巅峰期到国外踢球，赚大把钱，可如果一个全世界出名的人留在这里，与其他人一样生活，就会给他们带来希望。”

　　贝肯鲍尔庆幸自己有雅辛这样的朋友，让他明白足球的意义远远超过足球本身，也提醒他人应该在何处追寻满足，而不致陷入贪得无厌的危险。

　　晚宴结束，装着新假肢、步履维艰的雅辛把双手搭在贝肯鲍尔肩上，努力笑着说：“我们还能相见太好了，相信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重逢。”

　　巴黎一别成永诀，三个月后，61岁的雅辛与世长辞。贝肯鲍尔说，每当想起雅辛，他总会问自己：我该像他那样吗?

　　2004年，贝肯鲍尔出现在家乡巴伐利亚州电视台镜头前，他承认自己目前靠镇静药活着，他的挚友及恩师施旺的去世对他打击很大。另一方面，他正被感情问题所困扰。

　　作为球星和教练的贝肯鲍尔或许无可挑剔，但作为男人的贝肯鲍尔——德国媒体戏谑地说——每11年就要越位一次。

　　1988年正担任德国国家队主教练的他爱上西比莱，感慨看到她“心中竟感觉好像太阳冉冉升起”，充满信心地开启第二段婚姻。

　　1999年，他在拜仁俱乐部圣诞晚会上与负责向球迷出售纪念品的俱乐部秘书海蒂擦出火花，第二年8月，他有了一个比自己孙子还小的私生子。到他上电视时，海蒂又给了他一个女儿。

　　2015年，贝肯鲍尔与布里吉特的儿子斯蒂芬去世，暮年丧子之痛下，贝肯鲍尔自己的健康状况也逐渐恶化。连续两年，他做了心脏手术。2019年，在参加他深爱的高尔夫球比赛中，他的右眼突然丧失视力。

　　他最后一次公开露面是在2023年1月，他和海蒂邀请了大约 100 名客人参加一年一度的传统鲤鱼晚宴，那也是几乎他所有朋友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过去一年里，他又做了两次心脏手术，戒掉了酒，但他的帕金森症更严重了，判断力和记忆力也显著恶化。在生命的最后几周，他卧床不起，几乎不再言语。

　　他悲痛的妻子和四个儿女1月8日通过媒体发布噩耗时，请求媒体和世人允许他们能“默默哀悼，不要被任何问题打扰”。

　　贝肯鲍尔攀登到了足球史上很少有人企及的高峰：五个德甲冠军、四个德国杯、三个欧洲杯、一个优胜者杯、三个北美足球联盟冠军、一个欧洲锦标赛。

　　尤其是1974 年他作为队长带领西德队击败荷兰，1990年作为主教练复仇阿根廷，两夺世界杯桂冠。全世界仅有三人完成这一壮举，在贝肯鲍尔之前是巴西的马里奥·扎加洛（Mário Zagallo），在他之后是法国国家队现任主帅迪迪埃·德尚（Didier Deschamps）。92岁的扎加洛比贝肯鲍尔早两日辞世，巴西总统卢拉宣布举国哀悼三天。

　　在涌向贝肯鲍尔致敬的所有悼念中，欧足联主席切费林的评价最为资深球迷认同：“他无与伦比的多才多艺，防守和中场之间的优雅过渡，无可挑剔的控球，以及富有远见的风格重塑了他那个时代的足球比赛方式。”

　　然而，对二战后的战败国德国来说，贝肯鲍尔的价值远不止绿茵场。回望历史，这个因挑起战争而被肢解的国家的心理重生，正是伴随着经济奇迹与足坛奇迹的双重激励实现的。

　　作为球员，他创造性地重新定义了防守线前面的“自由人”位置，以罕见的视野、优雅技巧和能力将这个位置踢成极致。他能在任何时候出现在球场任何地方，防守时撤回后卫之间甚至身后补漏堵截，进攻中从后防线一路冲入对手禁区。贝肯鲍尔不单以一己之力改变了足球游戏规则，他在球场的“自由人”角色也被看作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欧洲文化自由主义和自由精神的缩影，蕴含着另一重不受历史羁绊的吸引力。

　　作为国家队主教练，当柏林墙倒塌，重新统一的德国欢欣鼓舞之时，没有什么比奉上一座大力神杯更能代表国家恢复身份和成为复兴的象征，激发国人自豪感。

　　他还帮助德国成为2006年世界杯东道主。作为组委会主席，完美举办了一场被称为“夏日童话”的赛事。那是二战后德国人头一次在不必担心引起国内外不良反应的情况下热情地挥舞国旗，树立起现代德国良好形象的转折点。

　　但贝肯鲍尔的遗产也并非没有污点，他在有关2006年世界杯举办权投票中的角色受到了审查。2016年，国际足联道德委员会对一笔可疑的670万欧元付款展开调查，据称在贝肯鲍尔知情下，这笔钱被用于贿赂四个亚洲国家代表，影响国际足联执行委员会投票，最终德国是以一票优势胜出。该案在2020年终止调查，不了了之。

　　在他叱咤风云的那些岁月里，德国媒体亲热地称贝肯鲍尔“幸运的弗朗茨”，仿佛只要有了他，一切终会向好的方向发展。《明镜周刊》甚至写道：“凡是他碰过的东西都会变成金子。”前苏格兰主教练安迪·罗克斯堡的形容更神乎其神：“弗朗茨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如果他跳出窗外就会飞起来的人。”

　　他怎能如此好运，看上去一切都毫不费力？⻉肯鲍尔说，这可是天大的误会。“命运满足了我一切愿望，但这并不仅仅是好运所致。我也仅获得了踢足球的天赋，而无取得成功的保证。其余一切，即使有时看起来很顺利，却是用艰苦劳动才能取得的。有许多事情确实像天赐恩物，运气不能学到手，但必须学习如何使自己走运。仅仅相信运气，并无多少价值可言。”

　　当贝肯鲍尔1945年9月11日出生在慕尼黑的战后废墟中时，他的父母也把面对生活艰辛保持坦然而不屈的精神传给了他。

　　在1970年世界杯半决赛、联邦德国与意大利那场著名的“世纪之战”中，贝肯鲍尔肩膀脱臼，在本队已无换人名额的情况下，肩上绑着重重绷带坚持打完了比赛，虽然球队以3：4告负，但那一幕在世界杯历史上已成永恒。

　　回忆童年往事，贝肯鲍尔说，跟周围孩子比，他的家庭既不穷也不富，从没觉得低人一等，如果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活得更自在一些。“我父母待我非常好，从不对我说一句责备的话。我是在充满温暖和满意的氛围中⻓大的，而不是那种认为’我们的孩子就得比别人强’的父母，逼着自己的孩子无穷搜取，贪婪追求发迹。”

　　不“卷”的童年受益终身。当所有成功都经历过了之后，贝肯鲍尔深深感到，未来不管取得怎样的成就，已不再能丰富自己的生活。他一再问自己：在你下半生中，究竟什么对你来说还是重要的？他努力从世界诸多思想中寻找能接受的、能形成信仰和指明方向的思想。他被老子和孔子的智慧深深吸引，心生景仰。

　　他不切实际地希望世界成为一片祥和之地，每个人都分属两个派别——要么是他所爱的，要么是他所尊敬的，至少是他不愿伤害的。

　　他也反思足球文化，认为应该像米兰·昆德拉所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所表达的那样——如果可以把“不能承受” 这个形容词删掉更好——让足球成为“生命之轻”，进球是轻松愉快的，是遵守规则、具观赏性的、美的足球⻛格，他则宁可做这样的亚军，而非冠军。

　　1973年，贝肯鲍尔曾亲自出演讲述他的传记电影《自由人》。后来他对自己说，你也该在生活中当一次自由人——真正了无羁绊。